由古希臘文明談到20世纪60年代在意大利興起的貧窮藝術,從中國古代士大夫的琴棋書畫美學修養說到毛澤東在1942年5月發表,旨在指導藝術家創作的《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》,跟 攝影師/藝術家/策展人/講師 秦偉 ( Chun Wai )對話就是一場有若「連環快拍」的藝術漫遊。思維敏捷、見多識廣的他,隨口道來都是精闢獨到的藝術見解,卻處處都緊扣其精彩豐盛的人生經歷。80年代法國高等美術學院出身的他,沒什麼高大上的架勢和理論,談笑間的洞見卓識卻「貼地而超凡」。「貼地」興許是源自其窮學生時代每年往法國中部葡萄園勤工儉學得來,「超凡」則顯然是拜其能掙脫規限從藝術感悟所得。秦偉說:「藝術創作必須從社會和生活汲取養份,亦必須突破限制儘量去爭取自由發揮空間。」
由香港大學美術博物館主辦,法國五月支持,《時間的漫遊:秦偉攝影》正在香港大學美術博物館 馮平山樓 展出。展覽的場刊介紹了 秦偉及其攝影作品:
「此展覽為 秦偉1980至1990年代於法國的藝術創作結集,圖片記載著創作者對過去及已流逝的時間的回溯,具有文本價值。秦偉 生於香港,畢業於法國米盧斯高等藝術學院(École supérieure des beaux-arts de Mulhouse)他曾遊歷歐洲,尋索時間的起源,領略所攝之事物,皆有定時,有始有終。透過這趟旅程,秦偉深悟人生乃在宿命與偶遇之間,頓感中國古代詩人飄泊孤寂之感。他遊走於文化之都 - 巴黎,穿梭於街巷、博物館、美術館和跳蚤市場,浪遊於浩瀚的記憶和時間的長河。
三十年來,秦偉將法國的影像儲於一個盒子內,猶如把珍藏的記憶存於時間長河一隅。相片如紀念品般,可從之擷取記憶。因相片攝於90年代,部份底片已破損,原圖已無法辨識,成為可觸及的流逝時間,亦同時激活藝術家的記憶,誘發他無盡的聯想。有說攝影可凝住時間,而秦偉的相片所受的各種破損,便是時間洪流的見證。現在重温昔日影像就如開展另一趟旅程,跨越記憶與遺忘的邊界,步向混沌的本相。
秦偉亦為攝影圖像配上文字,倍添照片詩意。作品當中,除記錄秦偉於法國的親身經歷外,亦有經歲月冲刷而損壞的照片,其所承載的記憶,透過影像和文字的再演繹,得以重現。故此,2022年《時間的漫遊》展現的不僅是秦偉從法國所得的「紀念品」,還有在數十年後的今天,他在生命裡所得所失,而所得的比原來的更為豐盛。」
認清攝影的三個層次
然而,秦偉自己現身說法則顯然更加精彩。在秦偉眼中攝影可分為三個層次,他說:「第一個層面就是紀錄,這是發明攝影的初心,就是單純地把影像紀錄下來,第二個層面則是描述,拍攝者希望用攝影來有效地傳達某些信息,像廣告攝影那樣子,第三個層面便是表現或expression,是創作者以攝影來表現個人所思所想或感觸情懷,很大程度上都與其個人記憶和私人情感有關,觀者如何去詮釋和感受亦可以各有不同。大家把這三者混淆了,就看不出藝術創作的端睨。」
而對於時間,秦偉亦有其獨到見解,他認為時間定義其實可以非常個人化,正如時間的起源也往往靠個人的想像,「攝影紀錄時間,但究竟時間是是什麼?現代社會可說是磨滅或規範了大家時間觀。其實時間與我們生命息息相關,每一刻都要好好享受。但現代社會生活令卻我們失去了探索時間的感覺,只注重其功能性一面,而忽略了時間豐富的內涵。科學家指出光速傳送接近每秒30萬千米,孟加拉農民認為一年有12季,時間定義其實各有不同,而不像我們那樣扁平化的看法。水中鲤魚無法想像水以外的世界,當我們放下成見,便可能打開一個更抽像更多想像的空間。所以我對所有事物都敏感,而不限於創作那一刻。」
秦偉認為藝術家必須享受敏感,以至那是一種令人不快的敏感。秦偉憶述他在法國當窮學生日子到葡萄園打散工的經歷,「這次在香港大學美術博物館展出的三组作品,當中一組便是我當年在葡萄園摘葡萄時拍攝的作品,那工作是想像不到的辛苦。第一次去做散工,農民日出而作,日入而息,早上7時便集合工作,摘葡萄農工要蹲下來工作,我從來未做過農民,最初頭半小時巳辛苦得想扔下剪刀走人,但經濟拮据卻令我沒法不堅持下去。頭三日確實感覺很辛苦,之後成個身體似脱胎換骨,我們在山丘上工作,環境舒坦,日照又好,工友們有說有笑,跟我以往整天困在藝術圈子,思維抽離現實生活的經驗很不一樣。由藝術神壇落到大地山丘上工作,像洗衣機那樣洗滌了我的身體和心靈,令我每年都回去工作,即使生活改善了也一樣。」
發現生命與創造能力
秦偉說:「我喜歡發現生命,找到自己的創造能力,而這也是一個學習的過程。」儘管身處時尚之都,秦偉坦言自己在巴黎的生活卻始終與浮華無關,但作為一個普通人,他仍切法去享受眼前一景一情,生活中每一個細節。秦偉表示,雖然他並非來自富裕家庭,但從事「行船」的海員父親卻跟他分享了飄泊四海許多經驗和想像,母親亦放心讓年少的他到處闖蕩,秦偉表示他小學五年級便膽敢獨個兒坐大船到澳門探朋友,70年代初才十多歲拿著母親給的一百元便一個人坐火車上廣州,就是當年往法國留學也是源起於一趟歐洲窮遊。
「當年我其實還未滿20歲,年青人夠膽敢闖,靠坐順風車便遊歷了歐洲許多地方,來到巴黎就被她的文化和建築及種種城市風貌所吸引,加上之前亦聽過好些曾在巴黎生活的朋友訴說當地風釆,所以自己也對巴黎很有憧憬。80年代的巴黎,法國政局變天,社會黨上台,新總統屬左翼,希望在文化藝術政策有所建樹,藝術學院也提供許多福利,提供近乎免費教育。我最初只是在當地浪遊,不懂法文亦不熟悉當地情況。我在巴黎首先得學習法文,再要考美術學院的入學試。我最初主修大眾傳播學,涉及拍攝、電影製作和廣告設計等等,學了一年便感覺與自己興趣不合,反而對於藝術史、雕塑和其他純藝術科目很感興趣,於是便轉修純藝術,一讀就是5年。當年的教育制度,頭兩年的學習非常充實,都是一些基本功訓練,像素描、彩繪、攝影和雕塑等等,都是表達藝術創作的基本技巧。」
秦偉慶幸自己能適逢其會,「歐洲美術教育由中學開始,在進藝術學院前也有預備班,加上小班制度,所以當時的同學都很有質素。我們就像學寫字般去學習這些固有的成熟的創作技術。如是者,頭兩年的訓練便給我打下了很好的基礎。我在香港學過繪畫,加上之前唸大眾傳播學時學過攝影,所以能很快上手。我轉讀純藝術後,尤其喜歡雕塑,並立志要成為雕塑家,亦有幸得到一位名師 Michel Lucotte教授指導,他不但傳授技術,更令我們得到許多藝術上的啟發,在古典藝術過渡到現代主義上有充沛的認識,在美學認知和基本概念上受到深刻影響,譬如你對形體的理解,對物料的反應等等。這對我今日的攝影仍起著深遠影響。」
融會古典美學與當代藝術
正是Michel Lucotte教授引導下,秦偉重新認識中國文化,「教授認為中國文化和中國美學是世界美術的一個重要課題,他非常認同中國古典美學,尤其重視當中的留白幽遠,那種天人合一的宇宙觀,這亦令我對中國文化有了相當扎實的認識。完成頭兩年課程後,便是三年的研究生課程。不再有什麼技術訓練,而是追隨某位教授集中鑽研特定的藝術。我便轉而往當代藝術領域學習。當代藝術跟現代藝術大有不同,後者仍存在許多技術表現方式,當代藝術則早已揚棄這一套,而走向更概念化的發展。包括當時眾多流行藝術運動,如德國的新表現主義,意大利的貧窮藝術,凡此種種都屬於新穎的美學範疇。」
法國藝術學院的教育令秦偉受到很大教益,到畢業時他便仍專攻中國古典美學和當代藝術造型,之後更開設了自己的工作室,走上職業藝術家道路,後來回港發展則出於幾個原因。其一是因為父母尚在香港,此外亦因為他意識到自己的中國人身份,希望多了解中國文化,重新了解自己出身地,秦偉表示:「當時沒想過長留此地,本想待一段日子便離開,後來發覺有需要長留,便放棄了當職業藝術家,轉行當攝影記者。記得剛回港時感覺不太舒服,我那時連思考都是用法文的,我覺得藝術不應限制在一個封閉空間,相反更需要汲取文化養份和社會養份,你叫我在香港當一名職業藝術家,我是適應不了。」
秦偉一當便當了十多年攝影記者,先後任職《經濟日報》和《明報》,「我想在香港做一名新聞攝影師會比職業藝術家好。我有段時間教雕塑,你叫學生去了解什麼是形體或物料反應,亦不容易,因為他們認為這沒有商業價值。藝術家更要放開,那不是一份一成不變的專業。藝術需要更多生活內容,甚至能推動社會文化。但做攝影記者亦要放下身段,不能自以為是受過高等教育的藝術家,你選擇了這個專業就要去適應它。加上當時正值97回歸前夕,我有幸能成為一名攝影記者。在一個瞬息萬變時代,能通過影像去表達信息,會是很有意思的。」
攝記生涯啟發藝術創作
在攝影記者生涯中,秦偉見證的不僅是社會環境的變化,也有生離死別,也有人生感悟,「譬如我們訪問拍攝人物,有一位小朋友我至今仍十分惦念,雖然他已經不在人世了。我初見他時,感覺很難受,才十多歲的少年人卻因為罹患某種黏多糖疾病,而只有三歲孩童的身體,未能成長發育,永遠困在三歲的肉身形體。他是很聰明的少年人,我見此也十分感觸,後來大家並成為了好朋友,後來亦難免因病而早逝,這些都是生命中的創傷感。這都對我的藝術創作有很好的啟發。」
做了十五、六年攝影記者,秦偉仍一直繼續自己的藝術創作,譬如一些純紀實的攝影項目,或可視之為攝影散文Photo Essay的創作,「本來沒想過當如許久的攝影記者,但這工作的確讓我學到見識到許多東西。包括社會最前線和生活最底層的事物。由於97前我們生活在一個殖民地社會,也促使我從歷史上審視自己的身份,我不是一個戀殖分子,並且更相當抗拒殖民地,我開始將自己的鏡頭置諸亞洲不同的地區。在這個紀實攝影項目上,秦偉便幾乎走遍了亞洲各地。
見識世界各地文化,參透東西方藝術精髓,秦偉始終認為中國文化自有其優勝之處,「譬如琴棋書畫,此中國四大藝術門類便代表了士大夫的精神境界,傳统中國畫常描繪士大夫在山野間獨自彈琴,他不是為了娛樂他人,而是出於自我修養,反映人與自然宇宙達到某種和諧。中國美學重點便在於非物質,與強調物質的西方藝術很不同。首先,琴或音樂就是非物質的藝術,而非物質便最自由,容易找到其自由空間。其次就是棋,黑白兩色的圍棋,對奕時就是一種陰陽互動之關係,象徵著一種宇宙規律。一種和諧關係,也是非物質的。此兩類皆非視覺及非具像的藝術美感。第三就是書法,每個中文字都有形態,書法就是研究如何去超越字本身符號意義的藝術。然後,最末才是有形象的畫,儘管仍受束縛,卻已早已超越一直受物質規限的西方藝術。」
重拾東方文明的自由空間
秦偉表示,東西方藝術相遇是在上世紀初,此其時西方才能理解東方藝術意義,亦正是如此才令西方藝術擺脫物質規限走向抽象。秦偉說:「我們一早已擁有,這美學基礎很重要。今日社會,我們要懂得老祖宗留傳下來的,去加以發揮並適應於現在社會。今日香港便尤其要懷抱寬闊胸襟,起碼要理解自己的文化身份,然後才能爭取更大更自由的發揮空間。而我則仍要多謝法國教育,在當地重拾東方文明。」
Adrift in Time:Photography by Chun Wai
《時間的漫遊:秦偉攝影》
香港大學美術博物館 馮平山樓 (香港薄扶林般咸道九十號)
星期二至六:上午九時三十分至下午六時
星期日:下午一時至六時
星期一、大學及公眾假期休息
免費入場
有關香港大學美術博物館
香港大學美術博物館原稱為馮平山博物館,創立於一九五三年,前身原為香港大學馮平山圖書館。過去六十年來,作為香港現存歷史最悠久的博物館,博物館庋藏許多中國文物與藝術品,其中青銅與陶瓷館藏可由清代上溯至新石器時代,而書畫館藏則介於明代與二十一世紀之間。除展出館藏外,博物館也經常舉辦古今中外各類藝術展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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攝影:Alfred Siu ( 人物 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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